项益民给邱枫回了准信,说东方印书馆何时出版晋桐的诗集,《品报》就何时发表《大荒笔记》,大约可以叫做联合营销。
没几日,便是腊八节,他收到邱枫的回信,说春节将至,有不少工人回家过年,印刷厂效率上不去,诗集上架销售只怕要等到年节之后。
项益民对此并不着急,反而更在意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
两人书信往来,往往聊些帝京、松江的时事新闻。邱枫信中写道:京中近日莫名流传交通厅取消电车新建路线,黄包车夫大罢工因此延宕。而今又闻所谓取消,不过谣言而已。车夫公会怒而欲起,然年关迫近,入城打工之贫民无论贫富皆到了返乡团聚之时,罢工无法组织,一场危机就此消弭,竟不知何人在后出力。
项益民立刻回信给他。
“金英兄:
见字如晤。
昨日收到你的信,急急看了,《笔记》发表事便这么定了罢。
唯京城黄包车夫罢工不成一案,以弟思之,颇为有趣。
先是,有无良商人移祸,而后车夫工会欲烧电车,然谣言出而罢工止,拖延时日至年关,不动声色而使京师安宁。技巧运用之纯熟,倒像军情局手笔。
城市电车公交是皇室财团的新赢利点,军情局保驾护航也不为怪。只怕年节之后,“人力租赁同业公会”的老板们要倒大霉。
此次车夫罢工虽然不成,却叫弟念及英国卢德运动。破坏机器,反对新科学技术带来的生产力进步,两者颇为类似。
去年兄来信说京城水夫子与自来水公司员工斗殴之事,弟在松江也见了几回。
水厂不断扩建,挑水运水为业的苦力逐日失了生计,矛盾不可调和,只得打起来。
自来水一则干净,二者方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水夫虽然可悯,水厂不能不扩。
弟见报上说,京城水厂最终给失业水夫每户补贴二十块,松江却未闻有救济,据传有水夫扬言将往水厂投毒,被警察抓了,不知真假。
今日之大齐,事事必以“二次工业革命”为不可置疑之政治正确,任何人阻挡机器生产,技术进步便天然失了正义。
弟以为,没有任何理由忽视这等抗议运动。因为工人阶级的力量便是隐藏在捣毁机器、暴动、罢工之中的。
阻碍技术进步的诉求或许错了,但在运动中锻炼出的组织力与行动力,才是工人与资本家抗衡的真正法宝。任何有志于推动社会进步之人,都不应该漠视,而是竭尽全力地将其引导回正确的斗争路线上。
一点浅见,思虑不周,请兄斧正。
顺祝春安。
益民。”
邱枫收到信,自然一番沉思,回信与之探讨。一时信来信往,聊得火热,很快到了除夕。
邱枫往老家寄了钱,没有回去。因为被军情局“误抓”一事,他与老父之间爆发了一场三观冲突,父子分歧严重,不回家也是为了一家人能安安静静过年。
1月30日是辛亥年的第一天。在另一个世界,这一年爆发了一场改变近代中国命运的革命,而大齐帝国大约不会有辛亥革命了。
贫民窟的春节比平日更冷清一些。邱枫出钱买了许多肉食果子,邀请没有返乡的邻居共度佳节,为破烂的胡同添了几分生气。
大年初二,东方瑟派人找他。邱枫到了南锣鼓巷的东方宅邸,得东方老板面授机宜,获背包一个,车票一张,当晚便踏上了北去的火车。
大年初七,邱枫在胜山县与兴辽集团旗下的东北地质调查所第七支队汇合。
这支二十人的探矿队即将进入荒原,勘查一处可能存在的煤矿。
大过年的不得安生,被召集起来干活,七支队上上下下都憋着一肚子火。
由于满盖交通不便,进出只能趁冬天冰厚,所里严令他们必须在冰融前确认煤矿的真实性,探明煤区范围和储量,及时返回。拖久了,会被沼泽困住!
但所长还说,这次任务是徐国公世子亲自交待下来的,知道大伙辛苦。所以,完成任务后,世子会另发一笔丰厚的奖金。
金钱刺激终于让队员们振奋起了精神。队伍初六从瑷珲地区首府黑河市出发,初七在胜山带上了一个拖油瓶,经逊河,过新鹿乡,抵达第五开拓团旧址。
由于开拓团撤销,犯人们被转移到其他监狱或垦团,人去屋空的废弃营地成了七支队进入荒原之前最后的整备点。
队长纪天卫是青岛人,出身贫寒,跟兴辽集团签了合同,作为委培生进的南洋理工大学;十年前毕业,顺理成章地进入兴辽集团的地质调查系统工作。后因认真负责,专业技能精湛,成为东北所骨干,三年前升任支队长。
纪队长对这次任务一点好感都没有。
一般来说,确认流放者报告的露天煤矿不是什么好差事。探出矿来没功劳;探不出来,白忙一场不说,还要被蠢货所长骂成无能废物。这回说是另有丰厚奖金,鬼知道能发几块钱!
但在新鹿乡叫上亭长阿什库随行后,纪队长安心了不少。
那个粗豪的打鹿人汉子告诉他,满盖的流放者是一群学生娃,年纪轻轻本事不小。他们说有煤矿,那就一定有!
纪队长不像阿什库一样迷信大学生,却也知道那群流放者拥有怎样的本领。
因为阿什库告诉他,报告煤矿的是“华夏解放阵线”。
那可是一个掌握着专业知识技能,又具有高效执行力的团体!三大案最火的时候,纪队长看遍了报纸上每一篇追踪报道!
他记得那些人的名字、毕业院校、所学专业,其中一位叫林茜的,还是联合地理学会的成员。既有她在,消息就相当可靠了。
在第五团宿营的夜里,纪队长睡不着觉,前后琢磨起来。
如果煤矿确认,就要修一条穿越沼泽、能够全年通行的道路。如何确定路线、排水清淤先不管,要运煤必须走重型车辆,至少也得泥结碎石路。
而从逊河镇到新鹿乡那一段山路太窄,要拓宽。
跨越逊河、急流河的桥,也得各修一座!
这工程太大,兴辽集团绝不会独自承担成本,肯定要找政府出钱。
修桥铺路本就是政府职责,不是吗?
但逊河是新设农业县,财政上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要解决交通问题,除非地区政府、甚至省府拨款。如此一来,即便以兴辽集团的能量,想达成目标也非易事。毕竟是宪政民主的时代,有人监督。
到时不知有多少议员会被收买,多少龌龊的政治交易在私下里达成……
他越琢磨越灰心,最后睡意全无,干脆穿了衣服出门看星星。步入团部大院,却见光秃秃的旗杆下,已经有一个人抽着香烟,不时四处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