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蕾雅看到布伦德下意识地回过头,但整个人忽然之间好像是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似的胸膛向前一挺,一柄染血的银色尖锥从胸甲下穿刺而出,布伦德闷哼一声,蓦地睁大眼睛,像是受到重重一击,张开嘴想要对她说什么,但才一开口,从刺穿的肺叶逆流出的血沫立刻从嘴角喷涌而出。
“不要——!”虽然早已不是第一在战场上目睹生死交臂,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她是指挥官,所有人的生死皆操之她手——布伦德他们对于她这样一个算不上出彩的指挥官的信任,这样的信任,换来的只不过死这样冰冷的死亡。
一切只是因为她的决定。
这是错误的。
她明明看到那银色的怪物像是水银一样在布伦德身后汇聚成形,先是躯干,然后是头颅,眨眼的一瞬间就已成形,那银色没有五官的面孔上,一条月牙状的大嘴像是无声的嘲弄——那像是对她的嘲弄,嘲弄着指挥官的无谋与软弱——她明明出声提醒了,可还是晚了一些,就晚了那么一点点。
死去的莱丝苍白而平静的面容,熊熊燃烧的于松山间的村庄,还有此刻满脸是血、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布伦德,所有的画面好像在她面前重叠在了一起。
“怪物!”
“怪物——!”芙蕾雅感到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她下意识地、僵硬地抽手拔出长剑,指挥官的职责早已被她抛弃在脑后,她就像是一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生痛的战士,想要将生命付诸于为自己的同伴复仇,好弥补自己的耻辱。
但就是这个时候,一声怒吼后发先至,反而压过了她的声音。
“怪物!”她听到阿莱亚——正是那个一直好像和布伦德过不去的粗犷的家伙,好像咆哮一样发出这声音,他的眼睛里仿佛充了血,几乎想也不想,一个肘击将向他扑来的巨狼撞开,然后返身一剑就向那头银色的怪物劈去,从喉咙里咆哮着:“你这该死的畜生!”
这样一幕场景好像在她眼前定格,放慢,与拉伸,使她一下清醒了过来。只因为她还是指挥官,所有人都可以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但只有她没有这个权力。
日复一日,她记起自己在王立骑士学院之中学习的时日,记起那个亲手为她打开另一个世界大门的高大背影;她来自布契的乡下,是个笨拙的女孩,她以推荐生的身份来到那个之前闻所未闻、想也不敢想的地方时,心中只剩下惶恐与不安,而当所有人在她身边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时,她却必须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努力地去记忆那些在别人眼中看来理所当然、不过如此的知识,只因为他人如此的优秀,而她只能亦步亦趋,付出比别人加倍的努力,但即使如此,她仍旧是那个公主身后拾着长长的裙摆小心翼翼的灰姑娘而已。
但她依旧没选择放弃,或者说,不曾敢放弃——
‘贵族们最终会放弃布契,因为弱者没有选择的权力。’
‘芙蕾雅,你要改变大伙儿的命运,就必须去这个地方。’
那像是漆黑的夜里的一道闪电,又像是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声音,在内心中告诉着她:
芙蕾雅,你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努力,在学院之中的数百个日夜,你都坚持下来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一切,你也做到了。
你比其他人付出加倍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证明眼下的一切?你可以做到的,你不比任何人差劲,终有一天,布契人一定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拿回失去的土地。
‘布兰多……’
这声好似梦中的呢喃到了嘴边却化为一句严肃的命令:“阿莱亚,我命令你回来!”
布伦德满口是血,惊讶地看着她,他张了张嘴,但嘴巴一张一合,竟是没有力气发出一丝声息。
阿莱亚的长剑已经斩向怪物的右臂。
一剑斩下,像是热刀切牛油一样将那水银一样的手臂切开,但却没有丝毫效果,剑刃一过,伤口却又恢复如初。
银色的怪物回过头,表情不变——或说根本没有表情,只有那张开裂缝一样无声嘲弄的大嘴——它发出一声空洞的冷笑,左手一挥,一束银色金属流形同长鞭一样扫向骑士的颈侧。
但柄黑色的剑刃忽然切入两人之间。
‘当——’狭长的剑刃转过剑锋,使金属流完全撞在剑脊之上,四散成无数水珠一样的银色颗粒。
尼玫西丝干净利索的收剑,然后才回过头来有些讶异地看了芙蕾雅一眼,来自布契乡下的少女脸上潮红未褪,神色之间还残留着自责与后悔,但明亮的浅褐色眸子里已经完全只剩下坚定了。
她曾见过这样的神色,在另一个梦中——也在那个笨拙的小姑娘努力学习跟上众人的步伐时,偶尔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快……退……”
布伦德这会儿终于挤出了一丝力气来发出声音。
“我绝不会丢下你这个蠢货的,布伦德!”阿莱亚怒气勃发地答道。
“保护指挥官……”布伦德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想要说出这句话来。
芙蕾雅看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年轻骑士,难过得想哭,但她却明白自己一丁点也不能失去冷静——绝境之中必有一线生机——这是《沃德华兹战争绪论》之中的名言,这一刻少女心思如电闪,往日里死记硬背下的一切一幕幕在脑海之中闪现,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那怪物是冲自己来的——’
‘它想要杀了我们。’
‘但凭借苍白之子是远远不够的。’
‘决不能乱了阵脚,芙蕾雅。’
银色的怪物从布伦德背后抽回染血的右手,看了一眼像是疯狗一样向自己扑来的阿莱亚,但它并不在意这个卑微的人类,它的目光始终落在芙蕾雅身上——如果有目光的话。
阿莱亚第二剑如期而至,而同一刻布伦德被怪物放开后像是被抽干了力量一样软弱无力地跪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