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多垂着头,深褐色的眸子里瞳孔一圈圈紧缩,沉静似水,但内里闪烁着不定的光芒。他一只手插进风衣底下,露在外面的左手自然地下垂,苍白的手修长似剑,指节如同白骨一般,削瘦,但蕴含着力量,微微蜷曲着。
这是属于杰出的剑士的手。
他紧盯着自己不远处的格里菲因公主,眼神十分复杂。
“……老、老师?”哈鲁泽面色苍白地抬起头,弱弱地伸手抓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布兰多握剑的手,但却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手腕;他知道,知道布兰多的手在风衣底下,或许已经握住了那朴素的十字形剑柄——大地之剑黑沉沉的剑锋沉睡于拥有矮人风格的花纹的剑鞘之中,被一种稳固的力量所掌控着。
他抬起头,柔弱的瞳孔放大了,额头上满是细细的汗珠,有些惊惶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使劲摇了摇头,几乎露出有些哀求的神色:“不、不要,那是……”
他曾经亲眼见过布兰多杀人,那是旅途上遇见的一群邪教徒,他认识的伯爵大人、他的老师一改平日的温和有礼,就像是现在这个样子一样,冰冷得像是一把出了鞘利剑。
他看到自己的老师战斗时就像是一个抛开了一切人间感情的侩子手,每一剑皆要带走一条生命,轻易得就好像是在切开训练场上的草桩一样。在小王子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战斗时与之类似,尼玫西丝,但女骑士远远没有他的老师那么熟练地控制他的剑刃,让它可以轻易割开人的喉咙,让玫瑰红漫过雪白的金属。
空气吸入被切开的气管时咝咝作响,混合着碎块的血液不间断地从脖子上喷溅而出,失去了生命的尸体软绵绵地垂落在地上,发出重物坠地似的闷响。布兰多的眼神就像是现下一样冰冷,好像钢铁,这是军人的剑术,他告诉过他,哈鲁泽心中打了一个冷战。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虽然与印象中有许多差异,更加成熟,更加美丽,也愈发威严,但那毕竟是他的姐姐,哈鲁泽绝对不会认错。他忽然想起布兰多之前事先提醒他的那些话来,心中的恐惧愈发强烈,好像藤蔓顺着墙角悄然蔓延一样。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姐姐死在自己的老师手上。
布兰多任由哈鲁泽抓住自己的左手。
他能感到小王子心中的彷徨不安,这种不安仿佛可以传染,让他握剑的手已经满是汗水,浸透了大地之剑剑柄上的灰狼皮革。
这是卡德尔子爵的梦境,就像是女巫口中的永眠,只有梦境的主人能决定这个漫长的梦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但可惜卡德尔子爵早已迷失自我,他的世界只存在于这个残缺不全的迷雾世界之中,要令他苏醒,就必须让他找回自己一直逃避的记忆。
逃离这里的唯一方法就是醒过来,但梦境的主人早已失去自我,他的世界只存在于这个残缺不全的迷雾世界之中,要令他苏醒,就必须弥补唯一的办法是让他找回自己。
是否要完成他未竟的任务?
他心中那个声音几乎是在嘶吼着令他赶快出剑,卡德尔子爵心中的后悔在漫长的时间中将它变成了一头充斥着愤怒、悔恨、嫉妒负面情绪的怪物,它就像是一头食尸鬼一样在布兰多心中号叫着。
“杀死她!”
“杀死她们!”
“不要后悔!”
“不要迟疑!”
“啊啊啊啊!”
布兰多的手放在剑柄上,拿下来,又再三放了上去。他知道这是一个迷梦,梦境之中苍白的幽灵会巧妙地利用人心,如果他迟疑,他就会永远困在这团迷雾笼罩的梦境之中。
但反过来呢?
布兰多仍旧迟迟未动。
眼前的格里菲因公主只是一个幻影,只是心中的感情却是真挚的,他在这里向她出剑,就好像在向自己内心中一直以来追求守护的东西出剑一样——
迷失在梦境之中,会让人心变得迷茫,四分五裂。
“别过去,贝丝狄!”格里菲因公主看到自己的‘妹妹’抓住布兰多,连忙上前一步将她拽了回去。接着她拉着哈鲁泽后退一步,两名骑士立刻将她们保护起来。
长公主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布兰多:“卡德尔,你很清楚你的身份。你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会摈弃过往的一切,你应该很清楚你叔叔的所作所为,我甚至并不苛求你与他为敌,仅仅要求你作为贝狄丝未婚夫的身份能守护好她的安全——但你太令我失望了。”
她拿出一封信来,用冰冷的口气说道:“你的真面目早已败露了——”
“姐姐,不是这样的……”哈鲁泽想要解释,但却被布兰多冷冷的目光给瞪了回去,小王子还是没认识到这一点,在这个梦境之中,他们就是卡德尔与贝狄丝。
而不是布兰多与哈鲁泽。
长公主的话音刚落,布兰多忽然听到一声巨响从宫殿上方传来,接着整个大厅都轰然动荡起来,浮华的墙壁与仿多立克式立柱摇晃着,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地震。
大厅中的贵族们顿时立足不稳,尖叫声响彻一片,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人群簇拥着想要从各个出口逃离,入耳尽是桌椅撞倒、拱窗的玻璃破碎的声音。
但大厅平静的一角却与之相对应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布兰多、哈鲁泽、公主殿下还有那些骑士们,好像完全不受摇晃的地面影响。
布兰多看着那些从破碎的拱窗中跌出去的贵族们,他知道这并非是卡德尔曾经经历过一场地震,而是他内心的动摇。这一切的根源恐怕是格里菲因公主手上那封信,卡德尔子爵一定经历过这个相同的一幕,并且印象深刻。
公主殿下的话就像是一柄利剑刺进了他的内心。